沈婉瑜的葬礼定在三天后，冷清又低调, 只有不到二十人参加。
身为革命军, 他们不能大张旗鼓行事, 甚至都不能给她打一口好的棺材。只能用一卷草席裹着她埋在郊区的小树林里, 立上一块无字碑。
最美的年纪, 以这样的方式死去, 任谁都觉得无比惋惜。
顾舒曼沉默着站在她墓前不远处,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
轻轻放下手中抱着的白玫瑰，她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，而后将手心按在她墓碑上, 像在轻抚少女的脸庞。
静静凝视了那空白的石碑一会儿, 她才站起身，偏头看向一侧站得笔直的少年，无声叹气。
“青海, ”她抱臂看着他，语气极轻缓，“来送她最后一程吧。”
林青海置若罔闻, 眼神呆滞地看着石碑, 眼下乌青, 眸中也尽是红血丝。
不过短短三日，他就瘦得脱了形。
他整个人都在发抖，像风中的落叶般摇摇欲坠。唯独手心里紧紧捏着什么，一刻也不舍得松开。
仔细观察一下，她看出了那是什么。
是一对精巧的玉佩, 刚好契合成圆形，大概是寓意百年好合。
想到那日他兴冲冲来问她送什么礼物的情景，顾舒曼再也坚持不住，眨眨眼流下一行清泪。
“……别哭。”
清冷的男声响起，迟煜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，皱着眉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。
她冲他摇摇头，下一秒却又咬着唇瓣把脸埋在他怀中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地。
他没有出声，只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。
在她看不到的时候，他向来淡漠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沉痛。
痛失所爱是怎样的感受，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。
沈婉瑜和林青海青梅竹马，两个人一起长大，一起上学，一起参加革命军……原以为一生都该是携手共行，没曾想，她终究还是先他一步去了。
留下的那一个永远是最痛苦的。
迟煜安抚着顾舒曼，一抬头对上林青海看过来的眼神。
他的目光很茫然，里头有几丝不敢置信，执拗地希望有人能将他从这噩梦中叫醒。
看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眸，他的眉皱得更紧，良久对他比出个口型——
节哀。
见状林青海愣了愣，彻底接受了沈婉瑜已死的事实，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直挺挺摔了下去。
周围人赶忙惊呼着上前扶起他，场面乱成一团。
“走，我先带你回家去。”
搂着怀中人往停车处走，迟煜收回目光，没再回头看一眼。
自葬礼回到别墅，一路上顾舒曼始终一言不发，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扶她回房躺在床上，迟煜转身想给她倒杯水，结果刚一背过身，就感到腰间一重。
“别走！”她少有地这样直接，展臂紧紧抱住他的腰，一张脸埋在半披的黑发里，显得格外柔弱，“我现下哪里都不愿让你去。”
闻言他一怔，顺从地转身搂住她，“怎么了？”
顾舒曼没吭声，只专注地看着他的脸，轻轻伸手描慕他的五官。
好半晌之后，她才低声问他，声音极低极轻——
“我会不会也有一日，像这样再也见不到你？”
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她现在才想到，而是被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。
乱世之中最危险的就是他们这些为了自由民主拼搏的人，每一次任务都像去鬼门关前转了一圈，稍有不慎就永无天日。
何况这些还是明着来的东西，暗箭难防更是一大挑战。
她和他能在一起已经历经了种种磨难，要相守是难上加难。每一天她都在担心，会不会今日就是两人诀别之时。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，她把不安都埋在了心底。
而这次沈婉瑜的死就像为她的情绪找到一个宣泄口，恐惧慌乱尽数流泻而出。
“……”迟煜低头看着她明显不安的神情，心里很是复杂。
但他掩饰得很好，没表现出自己半分的犹豫，只淡淡道，“我会小心。”
他说的是会小心，不是不会。任谁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回复。
虽然这样的答案早在预料之中，但顾舒曼还是觉得心尖生疼，一颗心七上八下。
深呼吸几口气，她突然挺直脊背，认真地对他道：“迟煜，你听好。往后无论你是死是活，都要记得一件事。”
直视着他的眼睛，她强挤出个微笑，“我会一直陪着你。”
生死与共，这却是她能向他做出的最好的承诺。
幽邃的黑眸中划过一道亮光，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，面无表情道：“曼曼，你可知晓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的意思，就是你听到的一样。”她毫不犹豫道。
心脏仿佛受了一道重击，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，“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的……”
闻言她只轻摇头，坚定地对他说道：“也不尽是为你，同样是为了这片土地。”
爱使人勇敢，而信念让人学会去爱。正是因为他，她才拥有了新的信仰。
她是想告诉他，无论这条路有多危险，她都会一直陪他走下去。即便无关风月，只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。
迟煜想再跟她说什么，突然听见楼下一阵汽车行驶声，当下脸色一肃，迅速转身到窗前观察。
十几辆深绿的军用车驶进住宅区，同时跟来的还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，排成两列纵队。
看样子他们似乎是在搜查什么人，每一户人家门口都有士兵。
“怎么了？”
顾舒曼跟上前往外看了看，不禁皱眉问道。
“是日本人。”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，转身拉着她就往后门去，“我们先离开这里。”
说着，他也顾不得其他，一把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。
两人飞快地跑下楼梯到了后门，迟煜一手把她拦在身后，一手轻轻打开大门往外打量。
后门出去是花园，跟大路只隔了一道栅栏和些花草，即便能出了别墅，也难保上路不被发现。
“怎么样？可有人在？”
她紧张地拽住他的衣袖，一双秀眉深深皱起，没了平日从容不迫的气质。
迟煜也很焦躁，他的肌肉绷得很紧，额角有青筋突起，漂亮的黑眸中跃动着锐利的光。
表情严肃地来回打量着，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样的计划更适合。
不过片刻之后，随着别墅正门传来敲门声，他下了决定，拉着她静悄悄闪身而出。
几乎同时地，她听见前门的踹门声。
“附近都是日本人，这里不安全，我们必须马上撤离。”
冷静地向她解释，他把她的头按低，弯腰贴着别墅外墙移动，“车在前院，我们想办法先躲着，尽量待他们离开再出去。”
音落，他保持着观察前方的姿势，轻轻拍拍她的头，“别怕，我一定会带你离开。”
闻言顾舒曼心头一暖，在这样危险的处境里竟有丝想笑的冲动，“我不怕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不知缘由地，她知道，只要有他在身边，她就不会有危险。
状似平常地回头看了她一眼，他的表情略放松几分，想表达的东西尽在不言中。
屋子里传来一阵木头破裂声，应该是士兵破开前门进来了，当下他们也屏住呼吸，全神贯注听着里面的动静。
这一整片街区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养老所用，配备的安保相当不错。然而即便如此，他们还是看见许多人家被士兵野蛮地破开，大肆搜查打砸。
留在家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，一个个被士兵钳制着站在门口，眼睁睁看着家园被破坏却只能手足无措地忍受着。
国家弱小了就是这样，政府无为，人民便只能任人欺凌。
她突然有些理解，为什么这些革命军人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去推翻党国。
“长官，这间房子里没有人。”
一名士兵用日语高声道，迟煜的眉头几不可察一皱，握着顾舒曼手腕的手也渐渐收紧。
她听不懂日语，只能茫然地看着他，尽可能往墙角更贴了贴。
里面安静了一会儿，突然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，“附近都搜查过了吗？”
齐藤！
几乎下意识地，她的脸色变得惨白，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开始发抖。
迟煜的脸色也一瞬间变得极阴沉，薄唇紧抿，像在克制着什么般垂下眼睑。
他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以示安慰，缓缓伸手掏出别在腰间的枪，周身气息都变得阴冷。
而另一边，齐藤洛德站在屋子中间皱起了眉头。
看着手中不断旋转的灵摆，他脑中闪过了万千思绪，最后视线定格在关闭的后门。
……灵摆指向的方位……似乎就是那里……
略一思索，他握着手/枪，轻悄朝那一处走去。
一步……
两步……
三步……
灵摆转得越来越快，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，一种难言的激动席卷全身，让他忍不住想要莽撞地一步上前，打开那扇门。
“长官……”
身后的士兵见他靠近那里，担心有危险，出声欲劝阻他。
他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，用眼神示意他噤声，随后伸手握住了门把。
……她会在那里吗？
心里默默念着，他握紧手里的枪，深吸口气猛地推开门——
砰——
迎面打来一颗子弹，他闪身堪堪避开，背后的门瞬间被洞穿。
“该死！快来人！！”
低咒一声，齐藤快步退后，抬眸看向前方——
和少女盈满辰星般的瑞凤眼直直对上。
“走！”
迟煜表情肃杀，牵着顾舒曼飞快往前院的轿车奔去。
少女挽起的发髻因为剧烈运动而散落，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。她看向齐藤时惊慌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收起，懵然地跟着他的脚步逃窜。
“舒曼！！”
齐藤看着转过别墅拐角的人大吼，双目通红转过身往前门冲。
……她还活着！
而且再一次从他眼前逃跑了！
每家门口都守了士兵的后果就是别墅这边人手不太多，因为齐藤在这里，几乎所有人都跟进屋了，前院防守很松。
把顾舒曼护在身侧，迟煜举枪对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几名守卫射击，几乎百发百中。
“快！把门打开进去！”
惊险地避开迎面而来的子弹，他把钥匙塞到顾舒曼手中，自己借着轿车掩护开枪。
顾舒曼的手抖得厉害，但她强迫自己冷静，哆哆嗦嗦把钥匙插进锁孔。
“开了！”听见车门开启的声音，她大声道，率先从驾驶座坐到副驾驶上。
之前在屋里的士兵出来了打半，此时集中围向他们，火力十分密集，迟煜忙着射击好半天都坐不进驾驶座。
听着身侧车身上的撞击声，她急得目眦欲裂，抱着头趴到冲他大喊：“迟煜！进来！！”
刚好他的子弹用尽了，迟煜低咒一声扔掉手枪，一个箭步坐进驾驶座。
“坐稳。”
他一边发动车子，一边对她道。
无数子弹打在车上，顾舒曼不知道车身有没有被洞穿。
她听见很多枪声、呼喊声、各种杂音，隐隐约约还有齐藤暴怒的呵斥……那么多声音交织在一起，却都比不过身边那人沉稳的平静的一句话——
“曼曼，不要怕。我会保护你。”
因为有他在，所以这世间的一切困难危险都再不足畏惧。
缓缓坐正了身子，她看着身后那些黄色军装的人渐渐远去，耳边杂音也越来越小。
“……其他人回来了怎么办？”